■王山根

　　我小时候对鞋样的印象很深。鞋样就是做鞋用的图样，那时豫北农村，大人小孩儿都穿手工做的布鞋，家家户户都少不了鞋样，这是故乡的一道特殊风景。

　　我家人多，姊妹六个，母亲储备的鞋样自然很多，而且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，穿鞋的尺码一年比一年大，鞋样也在不停发生变化。鞋样都是母亲用旧报纸或家里贴过的年画剪的，全部夹在过期的《红旗》杂志里，足足有两大本。品相虽说有点发黄，但旧的有味，花花绿绿，也挺好看。它像是母亲珍藏的钱包，小心翼翼地压在炕头睡席下。有时出于好奇，我就偷偷拿出来翻翻，看看彩色画样，每次都被母亲数落：“不要乱动，弄坏了咋给你们做鞋?”

　　农村做的鞋品种较多，有男鞋、女鞋、单鞋、棉鞋，有方口鞋、圆口鞋、松紧鞋、一撮鞋，有钉气眼系带的鞋、有带襻的鞋、带扣儿的鞋，还有小孩儿的虎头鞋，而这些鞋都需要不同的鞋样。母亲和众多村里的妇女一样，都是优秀的“魔术师”，经过她们的一双双巧手，能变幻出各种各样合脚的布鞋来。

　　布鞋看似简单，但做工复杂。

　　第一道工序是抿褙子。农村讲究的是勤俭持家，往年那些不能穿的旧衣服、旧被褥，包括缝补衣被的补丁、布条，都不舍得扔，总会把它们废物变宝，用到极致。我老家称这些旧衣服、旧被褥和补丁、布条为铺衬。每年需要做鞋时，母亲总是把积攒的铺衬拿出来洗干净、晒干，熬上一锅白面浆糊，在饭桌或门板上将铺衬整齐铺开，然后在铺衬上涂上一层浆糊，接着在浆糊上铺上一层铺衬，之后再在铺衬上涂一层浆糊，如此反复，直到铺上四至五层铺衬，牢固粘好。因铺衬是拼凑的布料，大小不一、颜色有异，如果铺设不均匀，可随时将布料撕成小块填补。这个过程，就叫抿褙子。粘好铺衬后，把饭桌或门板抬到太阳下，将铺衬晒干，用手一揭，一张褙子就制作好了，这是做鞋底和鞋帮的必备原料。

　　第二道工序是制鞋底。根据拟做鞋子的大小、多少，在褙子上比着鞋底样用粉笔画出轮廓，再将画出的部分剪下来。每双鞋，大约需要四层左右的鞋底。每一层均用抹上浆糊的白色窄布条粘在其边缘，然后按照层数需求粘在一起。晒好后，放置屋里阴凉处，垫上报纸，压上两块砖，以保持其平整，三天后取出即可使用。

　　第三道工序是缝鞋帮。同样是依据鞋帮样图，裁剪褙子。鞋帮与鞋面浑然一体，根据需要选择面料。男鞋均为黑色平纹或条绒洋布，女鞋多为花色洋布。有的在鞋面两边各留一处倒U形的口子，缝上黑色松紧带，谓曰松紧鞋，以便脚胖脚瘦都能穿。棉鞋需要打气眼的，可以留好气孔。

　　第四道工序是纳鞋底。就是用自己搓的线绳，把几层鞋底纳在一起。所谓的“千层底”就是这个意思，只不过并不是千层，而是三层、四层或五层，这是一种形象的叫法而已，层数再多就不好看了。与地面和脚底接触的那两层，整面都要粘上白布，以保持鞋底美观大方。纳鞋底的工具有锥子、线绳、大号钢针、顶针、小钳子。因鞋底较厚，为了纳起来省力，先用锥子扎一下，然后将钢针穿过鞋底，之后用顶针将钢针顶出，再借助钳子把钢针拔出。偶尔也会把钢针往自己头上抹一下，利用头油增加光滑度，达到省力的目的。纳鞋底讲究的是针脚匀称，一般呈品字形排列，密密麻麻、紧凑细致，这样的鞋底结实耐磨。

　　第五道工序是绱鞋面。将鞋帮和鞋底上下对齐，然后借助锥子、顶针、钳子，把两者严丝合缝绱好。几道工序下来，一双布鞋就做好了。

　　在所有布鞋中，虎头鞋做起来相对复杂一些。母亲说，我们小时候冬天穿的都是虎头鞋，鞋样也是自己设计的。做虎头鞋，不仅需要彩色绒线，而且需要柔软的鞋底，这样利于走路。街坊邻居觉得母亲做的虎头鞋威风好看，都来借虎头鞋鞋样比着做，有时母亲就多做几双送给他们。老虎是兽中之王，具有驱邪镇定作用，穿上虎头鞋，意喻着虎头虎脑、虎虎生威，这是母亲一颗爱心的艺术展现。

　　鞋样虽说家家都有，但也不乏相互交换，取中之优。以此为缘由，串串门、说说话、拉拉家常、交流交流感情，其乐融融，更容易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。这相对于城市居住小区甚至对门邻居常年不相往来、如同陌生路人来说，更具人情味，更具那种朴实和纯真。

　　做鞋不分时令，一年四季皆可，劳动间隙或饭后、雨天，都能见缝插针缝鞋帮、纳鞋底。

　　童年时代，我比较好玩，经常和伙伴们下河摸鱼，爬高上低，衣服和鞋子三天两头被划破，不得不缝了又缝、补了又补，特别鞋底有时都磨透了，露出脚板，简单垫块布还是凑合着穿。

　　有一年夏天的星期天，我和小伙伴下地割草，突然乌云骤至，下起大雨。那天，我刚穿了一双新布鞋。为了新鞋不被雨泥侵蚀，我不得不用塑料布将新鞋包好，放在背篓里，光脚淌水回家。谁料路上，右脚被瓷瓦片划了一个大口子，鲜血直流，吓得哭起来。好在出事地点离家不远，公社兽医站就在我家胡同口，我赶紧跑到兽医站让医生给我清洗伤口，打上麻药，缝了两针。那个碘酒蜇得我嗷嗷直叫，同去的伙伴们也被吓得不轻，至今想那时的刺疼，仍然心有余悸。

　　我在城市工作多年，平时穿的多是皮鞋和旅游鞋，但穿布鞋的时候也很多，我感到布鞋透气、柔和、吸汗、轻便。每年，老母亲都要戴着老花镜，给我和妻子做上一双千层底单鞋和棉鞋，给小孙子做上一双虎头鞋。她那认真程度和一丝不苟穿针引线的举止，让我感到了慈母的胸怀和伟大。她不用量我们脚的尺寸，就能剪出八九不离十的鞋样，而且做的鞋非常合适。

　　1997年中央电视台春晚上，解小东唱了一首《中国娃》歌曲，其中一句“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，站得稳啊走得正踏踏实实闯天下”让我感慨万千。它道出了多少人对母爱的虔诚和敬仰!鞋样是规矩、方向，鞋底是诚实、力量，在一步步丈量人生中，我更加懂得了生活的真谛。